笔者曾经在以前一系列有关伏姜文化的论文中指出,"伏载"是古华夏主体的古民羌戎族群(藏缅语族各族)的图腾。其形象本体是"黑文白虎"的"骆虞"。之所以以虎为图腾,主要应基于猎牧时代的原始宗教需要。这是因为虎是真正的"山君地长",被尊为天神中最贵之"太一"。而这种"白质而黑章"虎图像的产生,则应与上古时的图绘条件有关:通常是在涂白底的崖面、洞壁或墙面上以木炭图影之故。在"黑文白虎"或"白虎黑文"一词中,"白虎"无疑为主体,而"黑文"则为主饰。这一点,从"伏哉"的古读即是"白虎"也可看出①。换言之,此一阶段的"黑文白虎",亦可省称"白虎",其义并无不同。随着文明的演进和图绘技术的提高,图腾文化也在发展,表现为两方面的趋势:一是"黑文白虎"分化为"白虎"和"黑虎"两种图腾,而为两大分支民族所奉祀;一是"黑文白虎"另一变为"五彩毕具"的"异文白虎",而为另一分支民族所承祀,后者即《山海经·海内北经》所记的林氏国骑吾(虞)。至于前者,祀白虎的,有传至今日的羌语支之普米,彝语支之白、土家;祀黑虎的,有彝语支之彝、保僚、纳西、哈尼、拉袖,语支未定的怒族等。
"夏建寅,宗伏载",至少在战国时代, 楚人已用夏历,屈原自以生辰在寅而自豪, 《离骚》《天问》等又独详夏史。至晚在春秋时代,"寅"已与"虎"义相关。《春秋》与《左传》皆记陈固有执政大夫庆寅、庆虎弟兄。再往前溯,考之"寅"字本义,朱芳圃、郭沫若、徐中舒与姜亮夫等,均以为甲骨文"寅"字象矢或双手奉矢、奉矢于架阁之形。姜氏更详为指出:
细为分解,则寅字盖为奉矢祷斗巳之义。与后世文饰之词则"三矢告庙"而已。在渔猎时代,矢为最重要工具,则有大事,必举以告于图腾,或宗神,或祖先,而后行事,此常理也。
由训话言之,"寅"有进、敬、恭、畏诸相承义,至《玉篇》又有强、演二训,义皆相反相成,实均关乎图腾或宗神,而狞猎时代的最大图腾是虎。如陇南文县白马藏人实即古自马民之遗裔,所祀"白马老爷"应即《山海经·海内经》的"白马是为筋、",但全寨人都姓班,而"班",分明是白虎图腾的手遗!
"伏羲《驾辩》,楚《劳商》只",游国恩先生既证《劳商》即《离骚》,何国治先生又证《离骚》为琴歌,今考之《世本·作篇》"伏幸运造琴瑟"的传说,则游、何之说不为无据。荀子后期任楚兰陵令,晚年退居兰陵,仿楚调作《成相》辞,亦有"基必施,辨贤罢,文武之道同伏幸运"的辞句。汉初,不仅楚人严忌《哀时命》也有"上同凿梢於伏恙兮"这一脉相承的句子,更重要的是,文献和民俗中,尤其是南方文献和民俗中有关伏羲,有关白虎、黑虎的记载逐渐多了起来。只是由于文明日进,早已出猎牧而入农耕,考历法以严四时,祈雨水以尊龙蛇,是以龙腾而虎潜,自虎伏事是遂亦演变为 "大路氏以龙纪"(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)之类。又因思致日密,以青龙配东与春,主生; 以白虎配西与秋,主杀,于是伏裴本虎图腾之义已涅没无闻了。在上层文化中,当时已是虎自虎而载自萎了,无人知道楚人曾经乐道的伏羲远祖,其根本在西北民羌戎。
伏羲是为白虎图腾,故白虎成为吉祥之象征:"白虎者,仁而不害,王者不暴虐,恩及行苇则见"、"德至鸟兽,白虎见"②。由白虎为祥瑞,推而至于凡动物之白化者,古悉以为祥瑞。然自脱离图腾时代,虎配秋令主杀,白虎反为凶神矣!
西汉焦延寿《易林》已称虎为"唐伯" "李耳"③,扬雄《方言》第八更明确指出:"虎一陈、魏、宋、楚之间,或谓之‘李父’;江、淮、南楚之间,谓之‘李耳’,或谓之‘於虎兔’;自关东西或谓之‘伯都’。"班固《汉书·叙传》:"楚人……谓虎‘於檡……楚人谓虎‘班’。"东汉末应召力《风俗通义》则云:"呼虎为李耳。俗说虎本南郡中李氏公所化为,呼‘李耳’因喜,呼‘班’便怒。"
综上所述,可知一一
一、"於虎兔(菟)""於檡"④皆楚人对虎之异称,显然也是黑文白虎的"驺虞"之转音倒读。⑤
二、"班""唐伯""李父",即至今土家族所称的"李爸"("唐"疑"虞"之形讹),皆指公虎,也即图腾的白虎(土家族祀白虎。"伯""父""爸"音义相近;"班" "巴""白"音近相转)。
三、"班都",当即"自虎"之义。西北的"关东西"所祀者本为白虎。
四、"李耳"与"李父"等称呼相对,即至今土家族所称雌虎、图腾黑虎的"李尼卡" ("尼""耳"音转,"卡"为语助)。
由此还可以继续推出一一
五、楚人黑虎白虎皆带"李"称,"李" 应是"驺虞"的合音("驺",庄母侯部,"虞",疑母鱼部;"李",来母之部。庄、来齿舌邻纽,鱼、之旁转),而不应是"虎"之对等音转("虎",晓母鱼部。"虎"与 "李",虽然韵部为鱼、之旁转,但声纽关系较远)。
六、"李"的图腾学本义,是指神圣而又具象的"白虎黑文""黑文白虎"的驺虞,而非一般意义的抽象之虎。
"李"作为族群图腾的一大专有名号,同时又是我国"四大姓氏"之一。然则其与虎图腾是否有内在的联系呢?
《广韵》引汉《风俗通义》供文有"李氏:李伯阳之后"(按,据《史记》,老子姓李氏,名耳,字伯阳)。宋代郑樵的《通志·氏族略》则认为:"李氏,赢姓。高阳氏生大业, 大业生女华,女华生泉陶,字庭坚,为尧大理,因官命族为‘理’氏。夏商之季有理徽……以直道不容,得罪於纣。其妻契和氏携子利真逃於伊侯之墟,食木子而得全,遂改‘理’为‘李’氏。"根据后一条来看,姓氏的"李"、"理"同源;而现代的《新编千家姓》收有"老"姓,那么,根据前一条及《史记·老子传》,既然老子姓李名耳,则"李"、"老"二姓亦为同源。据笔者考察,姓氏之"李《通志》的利真母子"食术子而得全,"飞,\,还是《史记正义》引神仙家言说"李母怀胎八十一载,逍遥李树下,乃割左腋而生(老子)",显然皆是望文生义之谈。后一条之荒唐不足据自不待言,而前条以大理之子偏食李(木子),也未免太为巧合,令人难以据信。倒是李、理之姓悉出于大理之宫,其说近是,而其源、亦更古,但尚未溯及其本也。
李、理、老等同源姓氏,都应出之于驺虞虎图腾。
《潜夫论·志氏姓》和《风俗通义》都将姓氏来源分为九种,其九为"三乌、五鹿、青牛、白马,所谓志也。"志,当即标志,从所举之例来看,极似图腾之类名号,盖图腾多取动物以为标识。
在李氏姓源的旧说中,以泉陶为大理之说为较早,但泉陶之名、泉陶之诞生传说,乃至其职司等,悉皆与虎图腾有关。
据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十九《祥瑞部下·驺虞》引《春秋元命包》:"尧为天子,季秋下旬,梦白虎遗吾马啄子。其母日扶始,升高丘,睹白虎,上有云,感己。生皋陶。索扶始问之,如尧言。明于刑法,罪次终始,故立泉陶为大理。"今按"吾马啄子"《太平御览》卷三百九十七引作"吾马朦子",其物不可考,然而,於泉陶之生、之官,先有其母扶始的"睹白虎",后又有帝尧的"梦白虎",则强调泉陶为白虎图腾之感生,却是再明白不过的。
再从"皋陶"一名的"皋"字来看, "皋"义为虎,其证颇多:
虎皮,古代也叫皋比。
菊科植物的中药泽兰,即皋兰,又名虎兰。
井上桔槔,美称玉泉,或称玉虎。
诸侯之门,外门曰泽门或皋门,也称虎门。
苏州西门外之山为虎丘,西门内之桥名皋桥。
河南荥阳为古之成皋,有虎牢关;虎牢亦谓之皋落。
精锐之师谓之虎貔,亦称皋貔。
唬,虎声也,"或作‘皋号'"。 "皋"为什么就是虎呢? 以音考之,皋,见母幽部字;虎,晓母鱼部宇。见晓旁纽,幽鱼旁转,声韵都相接近。以形考之,皋,字或作泉,悉应是白额虎(或白虎)之象形:上之"白"示大头白额之状,下之"本"或" "为四肢并躯臀尾之形,其中最突出的是头额之"白"与尾之"十" (篆书略似"巾"形,突出尾稍)形。而强调其尾之长,"尾长于身"、"尾倍其身",乃至 "尾参(叁)于身"的,正是虎驺虞的特征,与此字形适合⑥。
皋陶为大理,大理之官司刑狱。狱的标志是狴犴,而狴犴"形似虎,故立于狱门"⑦。又汉代之地下囚室亦有"虎穴"之名。盖上古掌管马兽苑囿之官也称为"驺虞"或"虞人",如虎之司百兽,司刑狱之大理亦与之相似,故其名之义皆不离虎。
"李"氏之渊源,其出于皋陶作大理而实关乎虎,已如上所揭示。现在再看其渊源的第二说,即出于老子李耳的说法,是否也与虎图腾有关。
虎有李耳之称,或说黑虎、母虎称作李耳,上文已有详证,至于老子的另一名号 (《史记》认为是溢号,可疑)"老聃",刘尧汉先生也详证它有可能即古羌戎语活化石的彝语之“喇他"或"拉塔"一一前者意为"虎头",后者意为"虎辰"。其实,"喇他" 与"拉塔"音无不同,"虎头"与"虎辰"义本一贯,因为一年之辰起头于寅月,一日之辰起头于平旦(寅时),子为一阳初始,寅为三阳开泰。由老子又"字伯阳"来看,解"老聃"为"虎头"亦可,而解为"虎辰", 似更恰当一些:"老子取此名,可能表示他自己是虎年或虎日这个祥年吉日所生"。同是楚人的屈原,以生于寅月寅日而自豪, 倒可以形成有趣的对照。
然而,更为有趣的还是,老子名李耳,"李耳"是黑虎,是雌虎,在老子的哲学中,恰恰就有着牢固的"知其雄,守其雌"与"知其白,守其黑"的思想(第二十八章)。
老子之名、字、号既然皆关乎虎,至此已不必疑,何以在《庄子·天运》与《史记·老子传》中,却记载着孔子见老子以后,叹息老子"其犹龙邪",岂不启人疑窦?此一则在春秋季世,由于农业早已代替了过去猎牧业的地位,故龙的地位早已显赫于虎,神秘于虎,这一点在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的"大媳氏以龙纪"一语中即可看出。前已言"皋"义为虎,然则"大白皋"即为大白虎之义,但是事实上,大白皋氏不知何时早已是"以龙纪(官)"了。二则取喻之辞,非必有取于图腾也,有取于图腾,便非比喻,此言"犹龙",则临时取龙为喻之义至为明显, 应与图腾无关。
综上所述,"李"氏来源的两说,不仅都与虎图腾有关,而且简直可以说,虎图腾才是姓氏之"李"的真正根源,而其他一切旧说则都是流而非源。
【注释】
①"伏羲"之同音、近音异写颇多,如"炮戏"即其一种。"伏"可记作"包""苞""雹""炮""庖,"等,而民间习称暴雨、雹雨皆曰"白雨",此称且见于雅文学的古典诗词;西南羌戎遗裔各族至今仍呼白色为"跑"或"伏";又祀奉白虎的白族自称"白子",据考即古之"服夷",此悉"伏"古读"白"之证。至于"戏"字本蒙有虎头,且有"虎"读,于古文中习见的叹词 "於戏"正读作"呜呼"即可见出;又"社戏"在甘肃甘谷土话中至今仍读"社虎", 笔者曾详考"甘谷"义为"彪谷"。"虎甘"即白虎,其地古称伏羌,有朱国山、古(虎)坡、古(虎)风台、羌甘 (虎甘)峪、狐槃(虎白)坪等伏我白虎传说遗迹。
②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十九《祥瑞部下·驺虞》。
③"鹿求其子,虎庐之里;唐伯李耳,贪不我许",见《易林·随之否》;"李耳汇[猥]鹊,更相恐怯,偎尔以腹,不能距格",见《易林·比之丰》。
④《汉书》颜注:"‘檡' ‘菟',并音塗。"
⑤羌戎语中往往有汉语词的倒读,至今彝语支、藏语支语汇中仍有遗留。
⑥《山海经·海内北经》言驺吾"尾长于身";郭注引《逸周书》言酋耳"尾参(叁)于身","酋耳"实即"驺虞(吾)"之转音;又《尚书大传》言怪兽虞"尾倍于身"。以上所描写者实皆一物。
⑦杨慎《升庵全集》卷九十一《龙生九子》:"四曰狴犴,形似虎,故立于狱门。“